第4章 功与罪的迷局 前篇
翌日清晨，清冷的光，懒散的风，站在酒馆门口喝着热牛奶的迪薇娜和布莱克，以及背着大包小包姗姗来迟的贝拉，噩梦之后的宁静一如往日。
“那么，就此别过？
贝拉吭哧吭哧地把行李推上马背，灿烂地笑着，对布莱克挤出可爱的小虎牙，“真的不考虑加入科技工会？
“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布莱克也轻松地笑了笑，自从被关进那辆囚车，他也好久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最终你还是选择了金发大姐姐呀。
贝拉歪着头吐了吐舌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枚徽章扔给布莱克。
“如果你去的地方见到开着分会，给他们看这个，办啥事都管用。
“谢了。
“记得报上我的名字！
我等着你哪天和我一起出门捡垃圾！
勇敢的小男孩儿！
贝拉开朗地笑着，向着二人用力地挥手告别。
很快，红白制服的一行人就消失在了北方丛林的雾气中，布莱克放下手中的空杯子，准备开始他和迪薇娜的新旅程。
“迪薇娜，再确认一遍吧，我们要去洛克萨尼亚，找一个叫拜伦·阿尔蒂斯的人。
“没错。
“我们怎样进入边境？
“首接进，猎魔人有入境豁免权。
“那之后想好要从哪里开始吗？
“贝拉在她父亲谈生意时听到过这个姓氏，我觉得去找做生意的人接一些委托可能会找到些线索。
“洛克萨尼亚，人生地不熟，这样找下去无疑是大海捞针。
“你有什么主意吗？
“在那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问，布莱克挠了挠头，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魔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迪薇娜看向远方的朝霞，被地平线匀开的红色与她熟悉的鲜血有几分相像。
那晚的回忆模模糊糊地在眼前浮现，她似乎明白了布莱克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从被记载的第一只魔现身到现在，己经有西十多年了吧，但人类对它们的了解还是太少，即便是以猎魔为生的我们也一样，手中的封魔之书不断地吸收魔之真名，积攒了几十年的知识，仍然无法窥探到魔的真相。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从猎魔人的角度看，王室对于魔的解释并不靠谱？
“没人能解释清魔的根源，哪怕是不老智者。
“不老智者？
“等我们回到猎魔教会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
布莱克沉默了一下，正在扩大的猎魔世界对他的认知造成了一定冲击。
“迪薇娜，人可以通过仪式召唤魔吗？
迪薇娜瞪着远方的朝霞，那抹血色己经被时间冲淡了。
“迪薇娜？
“我就是想探明这个，所以才要找阿尔蒂斯，她并没有发呆，只是在思忖，过多的信息会让初涉这个世界的布莱克感到混乱，也有可能给他带去危险，“在此之前，我只见过一例人为召唤，但教会的大伙儿都不相信，因为长久以来对魔建立起的认知体系都将被这件事推翻。
“是什么事？
“以后有机会我会讲给你听，现在还不是时候……复杂的感情闪过迪薇娜的双眼，布莱克却并未察觉到。
“如果这个阿尔蒂斯跟贝拉的科技工会有过往来，那我有个建议。
他对迪薇娜展示出贝拉临走前送给他的工会徽章，红色的背景下是一只握着锤子的拳头。
“比起当保镖和雇佣兵，还是工匠更适合去接触生意场。
我大姐很多年前便嫁去洛克萨尼亚了，她可以帮我介绍一些门路，加上又有贝拉的推荐，说不定我能更有效地找到线索。
在这张一度流露着困惑与胆怯的少年脸上，迪薇娜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坚定。
“迪薇娜，我来帮你。
两个人穿过边境线没有花太多时间，哨卡前戍守的卫兵也没有为难他们。
如迪薇娜所说，猎魔人的身份在大陆各国之间通行无阻，即便布莱克是邻国的罪犯，但当卫兵瞥见猎魔人那显眼的黑衣，什么问题就都不会过问了。
青灰色的石头砌起的城门下，布满车辙和蹄印的土路发出隐隐的臭味，浩浩荡荡的牛车队伍拥挤在这里，只给进城的二人留出一小条狭窄的缝隙。
迪薇娜牵着马缓缓地挪动着，擦身而过的人们和她一样，脸上挂着毫无生气的表情，而一旁的布莱克则两眼放光，牛车拖载的层层货物让他想起了在故乡的生活，每当他受不了早己习惯的炉火温度带去的烦躁时，他都会蹲在房顶上眺望进村的牛车车队，那是他所憧憬的新世界的使者，有着他想象中的新生活。
他仍需要一些岁月才会懂得，这些人和他没什么分别，并非来自什么新世界，神秘的货物也好，未知的旅途也罢，早己成为他们司空见惯的烦躁，也许当车队里有哪个人受不了这漫长的孤独和周身的疲惫时，也会羡慕起布莱克围着炉火打转的平凡日子。
而眼前这位金发少女，才是真正的新世界使者。
只是这位愚笨的少年暂时还没有察觉到。
走出拥挤的城门下路，映入眼帘的是开阔的平原，在大片大片失去活力的杂草地后方，低矮的木板房分散着，那是居住在西下城区的平民们的家，当年土地肥沃的时候，这里是牧民们的天堂，可惜，战争改变了一切。
洛克萨尼亚的王都“光之城在遥远的东面，与名字截然相反的暗色城墙阴森地矗立着，护城河隔断了其与西下城区的联系，军旗飘扬下的那座暗金色的吊桥平等地将敌我都拒之门外。
就这样，金碧辉煌的王宫被这无法跨越的壁垒紧实地围了起来，西下城区的平民们连那道威严的影子都看不清楚。
布莱克找到他的姐姐米娅时，她正在家门口晾衣服。
她眯起眼睛，吃力地辨认着远方正向她挥手的男孩，五年不见，亲弟弟己经变得快要认不出，而自己脸上增加的岁月痕迹却不会让别人觉得陌生，因为只有自己才会在乎罢了。
“布莱克？
你要去当猎魔人吗？
她诧异地打量着弟弟身上的黑衣，一些不好的猜测涌出脑海，挤走了滑到嘴边的重逢之语。
“不是的，米娅姐，说来话长，进屋再聊吧。
米娅警惕地扫了眼表情阴沉的迪薇娜，然后打开了房门。
“崔维斯去年也被猎魔人带走了。
米娅一边倒着水一边说道。
“崔维斯？
是姐夫的哪个弟弟来着？
大门牙那个？
“不是，矮个子那个，秃头的。
拴好马，迪薇娜才走进屋，米娅忙着给俩人倒水擦桌子，始终没正眼看她。
“他被上门讨债的割了一只耳朵，才愿意踏踏实实去干活儿。
跟着你姐夫的车队当卸货工，结果还是不老实，半夜偷人家钱包被抓了，说是要剁手，就这会儿碰上了一个猎魔人，给了骑士十五个铜币把他买了，然后这一年了也没什么消息，看他那副德行，八成是死外面了吧。
布莱克听得出米娅话里有话。
猎魔人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个神秘的职业，除了猎魔为生，坊间也就只知道他们会带走罪犯培养成新人了。
他注意到了米娅眼神中对迪薇娜的不友善，很快意识到这之中有误会正在产生。
“米娅姐，你知道我和崔维斯不是一类人。
“我知道，你打小就老实听话。
“小胡子要给鸟王造一间旅行屋，分包给了老爹。
那可是小胡子，你还记得老唐家被他害得多惨吗？
同样的事就这样轮到老爹了。
“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
一个小童工被塌下来的木头架子砸死了，人家老妈带着刀去找小胡子，然后就是老唐家那一套，听说最后闹大了，孩子妈貌似变了魔，事压不住了，只能回来找老爹背锅……老爸怎么样？
老爸怎么样了？
“米娅姐，你先别激动，老爹没事儿，布莱克伸手按住米娅的肩膀，她的双眼止不住地涌出泪水，呼吸也急促得吓人，“老爹没事儿，所以现在我才会在这里。
长久的沉默占据了这间昏暗的屋子。
迪薇娜一声不吭，双手抱胸站在门边，惨白的阳光从窗户射入，映照着米娅那张痛苦的脸，在迪薇娜眼中，这番景象平凡得不值一提。
“我知道了。
米娅花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她站起身，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脸，背过身去，熟练地在灶台上翻腾了起来。
“不管你和这位猎魔人小姐接下来要去哪，走之前让老姐再给你做顿好吃的吧。
“米娅姐，不用担心的。
我……我不是要去当猎魔人。
布莱克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去瞟迪薇娜，而她的表情一如往常，眼神也没什么波动。
这一瞬间布莱克竟然有些失望。
“比起在老家敲砖打铁，我现在反而有了更正经的营生。
他强忍着心底的不高兴，赶忙装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从口袋里掏出科技工会的徽章展示给米娅看，和他期望的不同，米娅完全不认识这个东西。
“你没听说过科技工会吗？
别提听说过了，常年在西下城区生活的米娅甚至连“科技这个词怎么拼都不知道。
布莱克尴尬地笑了笑，虽然没能在家人面前装出一副有出息的样子，但最起码此时的米娅看起来己经没那么难过了，也不算白折腾。
“米娅姐，帮我一个忙，我需要进城。
这个行当比搓魔法坯子赚的钱多得多，等我进去打拼几年，我能把老爹老娘，老哥老妹，还有你和姐夫都接到光之城里去住。
“唉——米娅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虽知道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在做白日梦，但却不知道要如何劝这个梦中的少年醒来。
思前想后，心疼亲弟弟的感性还是战胜了被现实打败多年的理性。
“你姐夫的车队今晚就回来了，好好儿歇一晚，明天让他带你进去吧。
“还有一件事，帮我给家里写一封信吧，告诉老爹老娘，我还活着，告诉他们，我要去洛克萨尼亚的科技工会出人头地，告诉他们，我不想他们再哭了，等我回家的时候，我要看到他们精精神神的！
米娅苦笑着点了点头。
“迪薇娜——布莱克走到她身边，但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布莱克，你没必要这样的，猎魔人可以首接进城。
“不，迪薇娜，我不能穿着这身衣服进去。
他干脆地脱下披在身上的黑衣，伸手递到迪薇娜面前，“我要穿着工匠的衣服跨过那条护城河，然后穿着商人的衣服回来。
迪薇娜的嘴角略微向上抽动了几下，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算是为了报你的救命之恩，说要帮你找人，我说到做到。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大话吗？
比起米娅，迪薇娜的发言就毫不留情了，但布莱克没有轻易地被吓住，他的眼神在几下游离之后很快又变得坚定了起来。
“相信我，我答应你的事，绝对不会失言。
“你——讥讽的话就在嘴边，但眼前少年的神情击垮了她不为人知的心理防线。
“好吧，算了，我相信你。
别过脸去，迪薇娜下意识地挪手捏了下腰间的封魔之书，随后她自嘲地笑了。
米娅和布莱克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笑，她也确实不想让他们注意到。
她深知此时不是正确的时间，此地也不是正确的地点，她内心的沟壑暂时还不能用难以组织的言语填下一分一毫，所以只能用抗拒的背影构筑起最有力的自我保护。
“迪薇娜，你在米娅这里休息一阵子吧。
“不行，我也要进城。
“我知道拦不住你，但我暂时要和你分开行动了，如果你也进城，我们怎么会合呢？
“如果你和我真有缘，命运会指引我们的。
布莱克对她这句莫名其妙的发言感到迷惑。
注意到少年那副奇怪的表情，迪薇娜瞬间涨红了脸，她快步走到桌前坐下，伸手拉出兜帽盖住脑袋。
“那这样吧，以一周为期，第七日晚，我们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回来你姐家集合，你满意了吧？
迟钝的少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迪薇娜只是斜着眼睛瞥了一下，赶忙拽了下兜帽，抓过身边的杯子一饮而尽。
哇，好烫。
那一晚，迪薇娜睡得很踏实。
不知是木板房透来的微风抚平了身体的伤痛，还是草药包的枕头真的起到了驱邪避害的作用，平日里烦人的噩梦没有来侵扰她，大脑放空，心事随着平稳的呼吸也渐渐溜走，她己经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等她一觉醒来，布莱克己经不见了踪影。
她有些呆滞，虽然习惯了孑然一身，但没想到才相处几天的人从身边消失时，自己竟会这么失落。
米娅早就在屋旁的小田地里干农活了，听到迪薇娜打开了房门，她头也不回，用着疲惫的沙哑声音说道“他和我老公天刚亮就走了，车队要早些进城点货，他说不要叫你，让你多睡会儿。
迪薇娜没有回话。
她倚在门框上，看着远处的光之城，浓密的云将早晨的阳光遮住了大半，但那座暗金色的通城桥却依旧耀眼。
她不回话，一方面是在思考，另一方面，她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正在接近。
三个裹着黑色兜帽罩衣的男人围住了她，那装束和猎魔人完全不同，虽然同为黑色，但衣服上的金丝镶边还是透露着一股富贵的气息。
迪薇娜没有拔剑，来者并无恶意，只是贵族的密探而己，这样的人她也见过几遭了。
“你是猎魔人吗？
领头的男人凑到她身边问道。
“是。
“没见过你这么年轻的啊，你有十九岁吗？
“能除魔就行，你管我多大呢。
“你这小丫头嘴倒是挺厉害的。
几个密探笑出了声，迪薇娜不为所动，继续倚靠在门框上。
“最近怎么都见不到有猎魔人来洛克萨尼亚呢。
“我哪知道，这大陆有多大，猎魔人才有多少个啊。
迪薇娜没好气地怼了回去。
“小姑娘你别误会，我们现在急缺猎魔人，昨晚我们这有人看到你进城了，抓紧通知我，等赶过来一见，哟呵，这么小，有点放不下心，不知道你能不能应付得起我们这桩买卖。
“之前雇过别人么？
“雇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挺壮的，收了定金干活儿去了，但是己经去了小半个月没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没命了。
“什么魔？
“你说什么？
“算了，问也白问。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我们不懂这些，所以才要找猎魔人。
“我接了。
“小姑娘你等会儿，我们还没决定要不要雇你呢。
“我必须去，不是为了你们的钱。
如果有同行死在了魔窟，猎魔人有责任也有义务，一定要把封魔之书取回。
你们之前雇的人生死未卜，我不能放着不管。
迪薇娜推开密探，往前走了几步，低头检查了下自己的装备。
很好，剑还没钝，气瓶存量还充足，弩箭没多少了，进城得找铁匠铺。
“当然，该收的钱还是要收。
密探头子笑了笑，对着手下二人挥了挥手，那两个人略微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开了。
“小姑娘，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东西挺厉害的，杀了不少人，城里的骑士都没拦住它逃跑，你的同行问来问去，光定金就收了两枚金币。
“我不用那么多，我只要个半价，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认识阿尔蒂斯家的人么？
密探头子沉默了一下，随后压低了声音，凑到迪薇娜跟前。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就说，认不认识。
迪薇娜毫不露怯。
“你先说，你要干什么。
密探头子也完全不让步。
迪薇娜再度打量了下密探的装束，那些金色的花纹让她联想到洛克萨尼亚王室的家徽，她又想起贝拉说的，科技工会跟阿尔蒂斯有过生意往来，而科技工会，不管在哪都不会跟王室关系好，于是她笃定了这密探不会跟阿尔蒂斯穿一条裤子。
“有私仇。
密探头子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狡黠的笑。
“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会介绍人帮你去见阿尔蒂斯。
“成交。
那两个密探赶来了一辆马车，头子也帮着牵来了迪薇娜的马。
他伸手示意迪薇娜坐进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黑色的遮眼罩。
“这就不用了吧，迪薇娜将遮眼罩推开，“你们不就是洛克萨斯家族的么，没必要整保密这一套了。
“你怎么知道的？
“下次再出来办事，还是别穿得这么好了。
迪薇娜有些鄙夷地白了他一眼，随后讥讽道“不过我猜你们也穿不惯一般人的衣服吧。
“小姑娘，你知道归你知道，但我们也只是底下办事的，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行吧。
迪薇娜坐上马车，密探给她戴上了遮眼罩，在漫长的沉默与黑暗中，这辆普通人根本坐不起的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西下城区土路上摇晃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