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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慈庆宫,子时刚过。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却并未解释...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5 10: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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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慈庆宫,子时刚过。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却并未解释...

《全文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精彩片段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

内宫这些腌臜事,是谁做的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这就是他压根没打算从陈洪嘴里问些什么的原因。

但,至少以他的猜想,大概率不会是李太后授意。

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

就如陈太后所说,狗毕竟是狗,账总归要算在主人家头上。

那能怎么办?又不能把李太后绑过来她给泄愤。

好在,他不是非要给这位母后顺心——只要心态别极端到真的一头撞死在殿上,就够了。

朱翊钧开口道:“母后教训得是。”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冯保以奴欺主,自然是主人家的错。”

“一切,都要归咎到我皇考身上!”

他侧过脸,看向陈太后,继续道:“但,子不议父过,我皇考既然仙去,这笔账,合当算到我这个做儿子的头上。”

“娘亲要打要罚,请让孩儿代为受之。”

陈太后冷笑:“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她冷嘲的话,正要出口。

突然就听到一声饱含感情大喝:“娘亲!”

只见朱翊钧突然跪地,行父母大礼。

真挚道:“我知娘亲一度耿耿于怀,孩儿再孝顺,也不是娘亲己出。”

“但请娘亲莫要辱没了孩儿一片拳拳之心!”

“无论是嫡母生母,孩儿都视为至亲,从未有半点区别待之!”

“若是不信!孩儿甘愿剖心挖胆,呈见母后!”

说罢。

朱翊钧突然作态。

径自扯开上衣,露出坦荡的胸堂。

又随手拔出冯保身上插着的染血匕首,扯过一块破布裹住,双手托起,递到陈太后面前。

突如其来的行为,让陈太后陡然慌了神。

皇帝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陈太后也被震慑住,怔愣无声。

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看着一幕。

他知道,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无刃钝匕。

虽说伤不了人,可哪怕磕着碰着,都是他朱希孝的罪过!

即便皇帝吩咐,非要太后蠢动之时,他才能闯进去。

但事有权宜,他已然下定决心,一旦太后不识好歹,有拿起这匕首的征兆,他便要冲将进去,将其按倒。

时间仿佛凝固。

匕首上属于冯保的血液,还在滴滴洒落。

将肃然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皇帝自去上衣,袒露胸膛,试探着太后的底线。

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为艺术,却真将当事人惊得手足无措。

这不是简单的卖惨。

这是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太后。

要么妥协让步,要么,兵戈相见。

没有第二个选项。

无论陈太后之前打算做什么,针对陈家也好,报复李太后也罢,乃至于想尝尝权力的滋味,种种理由,今夜,都必须要过皇帝这一关。

激化矛盾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

朱翊钧低着头,等着陈太后的决定。

这个选择,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陈太后的。

无论是信了也好,还是愿意下这个台阶也罢,今后他都不会为难这位母后。

相反,如果这个台阶不肯下,那他也别无办法,只能让这位母后忧思成疾了。

同时,也是在挤压陈太后的选择。

如此,便只能在妥协与杀子之间选择,悄无声息地湮灭掉了,自绝性命来报复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太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见识过先帝那种贪婪好色,驱逐原配的无情皇帝。

如今看到眼前这位以身犯险,想弥合两宫的至情皇帝,只觉是奇观。

皇帝用实际一行动告诉自己,若是再想支持高拱,搅乱内宫,不如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

怎么敢的?

赌自己心软,还没有发疯?

还是情真意切,孝心纯粹?

还是……但凡她有所动作,立马就是百步穿杨的一箭,射穿自己?

一子一母,一跪一站,画面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没有动作。

朱翊钧很有耐心,太后怔怔出神,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

终于。

朱翊钧听到了陈太后的声音。

“为了逼迫我,陛下也是费了不少心机。”

朱翊钧抬起头,只见陈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皇帝扔了匕首。

朱翊钧随手往外扔了出去,让朱希孝捡走,这才回过头道:“孩儿的心机,也是为了这个家。”

“还请娘亲勿要恼愤,日后孩儿必定孝奉母后。”

戏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没有撕破脸,大家都有台阶下,就不妨碍正事了。

当然,近日这位陈太后,还是不要见外人的好,等局势稳定,再好好孝顺她。

陈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道:“陈洪他们呢?”

朱翊钧毫不避讳:“皆有取死之道,孩儿已然全部诛杀!”

先帝虎狼之药吃多了早死这笔帐,也正应该算在陈洪头上。

杀几个自寻死路的太监,就能前尘旧债尽消,难道不是好事?

陈太后愈发无力。

她有心指责皇帝,却也明白,这等威胁皇权的事,有实力掀桌,能留她这位母后一条命就不错了,别说区区几个太监。

但终归是多年主仆,陈太后只觉心中一恸。

她面色凄凄,摆了摆手:“也不用留人伺候了,皇帝要做什么自去吧。”

朱翊钧却没应声。

陈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他哪里能直接放任。

他轻声开口道:“娘亲稍待。”

说罢,朱翊钧便走了出去。

陈太后自怨自艾,并未说话。

不多时,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娘亲,你看。”

陈皇后转过头,只见皇帝身侧,张宏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女婴。

朱翊钧温声道:“这是皇考第六女,王贵人诞下的朱尧姬,如今一岁九个月。”

“王贵人难产逝后,一直由秦贵人养育。”

“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后宫,为天下母,自然也应当交由娘亲。”

陈太后缓缓走进,看着张宏怀里的婴儿。

她伸手拨弄了两下。

才转身正视皇帝。

这位少帝,她已经分不清几分虚情,几分真意了。

甚至于,她现在隐隐开始惧怕自己这儿子——这份洞见人心的手段,当真不似人。

这是怕她寻短见,影响他的皇位呢?

还是单纯见自己孤苦无依,替自己寻个女儿养着呢?

她伸手抱过朱尧姬,心不在焉问道:“皇帝今夜,究竟所为何来?”

朱翊钧迎上她的目光,恭谨道:“母后,确系没别的事,只为解开娘亲心结。”

“不过,既然来了,孩儿正好想起一事,明日宣治门封赏,出了些纰漏,不得已重新拟旨。”

“如今只差娘亲加名了。”

陈太后恍然大悟:“你要罢免高拱!?”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因为她支持高拱,高拱才能压制内外。

这才没过几日,皇帝就夜闯慈庆宫,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但,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厥功甚伟,孩儿岂会罢他。”

他语气幽深,意味难寻:“朕,要好好封赏他。”

陈太后心中讶然,却也没细问。

如今对这些事,她已然都没了兴致过问。

随意地点了点头:“旨意给我吧。”

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顿了顿,才缓缓道:“不必劳烦娘亲了……孩儿已让人去取印玺了。”

陈太后默然。

二人无言良久。

朱翊钧才恭谨告退:“娘亲,孩儿先告退了。”

陈太后只哄抱着朱尧姬,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退了出去,她才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自嘲一笑。

笑着笑着,莫名地哭了出来。

……

朱翊钧偏着头,听着殿内的动静。

闻见丝丝缕缕的哭声,这才放下心来。

哭了好,哭了情绪也发泄了,不会轻易寻短见。

他一边往外走,心中却也有些感慨,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在两宫面前如此装嫩了。

如今,张居正与他有默契。

李太后只能依仗他。

高仪待他为真主。

日讲官视他如天才。

再等明日驱逐高拱,重组内阁。

他便是两宫、朝臣、勋贵、内臣眼中,堂堂正正的天子!

帝君,就是帝君!

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而后似乎摸空了,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洒然从容。

这幅体态,他莫名感觉皇帝似乎气势陡变。

不像什么少年天子,倒像一位执掌大权多年的高位者!

还在疑惑着,突然听到皇帝朝他说话:“朱卿,打扫一下再走。”

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朱翊钧又吩咐张宏:“去,寻两只狸奴,给母后送来,再让陈家女眷多进宫陪陪母后。”

张宏忙道:“奴婢明日便去办。”

朱翊钧一边往外走,似乎又想起什么:“这段时间你亲自来伺候我母后,她没个使唤的人,容易被欺负。”

“人手不够就去问李进要。”

张宏闻弦知意:“奴婢不会让太后受委屈,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太后清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

方一走出慈庆宫,就看到蒋克谦捧着旨意等候在外。

朱翊钧拿过,扫了两眼,已然加盖好了皇帝与两宫印玺,又交回蒋克谦手里。

吩咐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

他仰头看着渐渐消散的白色虹光,喃喃道:“明日,还有的忙。”




六月二十日。

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称病不朝。

皇帝、两宫遣太医探视,拱谢,回以年老体弱,春秋有常,请罢。

帝怜高拱事文繁重,乃共议内阁。

免去高拱吏部尚书之职,嘱咐高拱好生修养。

同日,因内阁庶务积重,遣使召回休沐外出的大学士高仪,命其即刻回内阁办事。

并由内阁议,升吏部右侍郎陆树声为吏部尚书。

以大学士张居正之议,升,礼部右侍郎申时行,为吏部左侍郎。

以大学士高仪之议,复起,原湖广布政司左参政温纯,为吏部右侍郎。

是日,管中军都督府事,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

帝会同内阁午朝,从大学士张居正、大学士高仪、大学士吕调阳三人议。

复起镇远侯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六月二十一日。

管中军都督府事,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卒。

从大学士杨博议,复起原兵部尚书霍冀,为右都御史,视京营、五军都督府事。

诏书到日,即刻从山西赴京。

另升詹事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为礼部右侍郎,协理尚书张四维修撰世宗实录。

同日,以礼部部议、内阁廷议,上奏曰,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帝孝心触动,乃尊生母太后为,慈圣皇太后。

又赐例银及帝东宫旧物与延庆公主。

六月二十二日。

是日,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以疾愈甚,不能任事。

上疏请帝疏通言路,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

推览数人,其中以,复起故右佥都御史海瑞,最引瞩目。

帝欣然认同,遂下廷议,廷臣泰半不允,未通过廷议。

同日,大学士拱,上疏乞罢。

皇帝、两宫,留中不发。

内阁午后再度廷议,乃议复起海瑞,升左佥都御史。

帝勉从之。

六月二十三日。

距离先帝驾崩,正好二十七日。

同时也意味着替前任君父守孝的日子,结束了。

是日,上御宣治门缞服视事,百官行谢颁恩诏礼,百官服除。

朝鲜国王李昖,遣陪臣礼曹参判、朴民献等,正从三十八人,谢恩;朵甘思宣慰司,番僧剌麻温等,二起共一十六人,进贡,俱赏赉如例。

而后,皇帝始更素翼善冠、麻布袍、腰绖,分赏诸臣瓜果。

散会之后,按理来说,朱翊钧要么去日讲,要么廷议。

但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也没必要一直去廷议坐着受罪了。

有事开小会就行了——突然有些理解世宗了。

至于日讲,因为要开经筵的缘故,日讲官也要重新选拔。

某些日讲官为太子讲读,资历或许还够,但如今太子既然登极选拔皇帝讲官,那就有人该挪位置了。

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无事。

因为,孝期结束之后,便要重启御射的学习了。

虽说按理应该下午才开始,但朱翊钧还是提前来到了校场。

说是校场,其实就是一片位于景运门外的大平地。

朱翊钧到的时候,蒋克谦和顾承光已经穿好甲衣,在原地等候了。

二人如今算是近卫,皇帝要御射,自然需要陪同。

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一些半大小子,都是京卫武学中选拔出来的。

恩,当然不是靠武艺选拔,而是看家世。

不过至少能选到皇帝跟前的,也不至于太羸弱蠢笨。

基本素质不行,惹上厌恶,反而是祸不是福。

朱翊钧示意无关人不要靠近,这才走向蒋克谦跟顾承光。

好奇地看了看两人:“怎么就干等着?闲来无事,你二人不妨比试一番,给朕开开眼?”

锦衣卫过招什么的,听着就很带感,上辈子还只在电视上看过,如今自然想过过眼瘾。

就是不知道这二人谁更润。

但蒋克谦却苦笑告罪:“陛下,顾指挥佥事上过沙场的,臣恐怕受不起他两三拳。”

朱翊钧失望地摇摇头。

果然,外戚勋贵只能干干工程,欺负欺负贪官污吏,真要动真章,看得看武勋。

他拿起来架上一张大弓,尝试性地拉了拉:“顾卿,是当真上过沙场,还是跟镇远侯在后方运筹?”

压下高拱之后,朱翊钧说话都随性了不少。

好奇就顺口问了出来。

顾承光虽是顾寰的子侄,算是新秀,但如今也有四十余。

宽肩粗腿,显得很是孔武有力,像老电视里的武松。

他听了这话,有些拘束道:“伯父提督两广时,带臣上过沙场,跟着中军冲了几次,没有斩获,却也见了血。”

朱翊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还真上过战场,还以为只是刷履历呢。

他放下手中纹丝不动的大弓,挑了个小的。

略过这事,又问道:“朕托付镇远侯的事,他怎么说?”

顾承光正要躬身答话,朱翊钧制止了他:“校场着甲就别来这套了,直说。”

皇帝发话了,做臣子的自然从善如流。

顾承光直接回话道:“伯父说,他确实有些家底,但,中军都督府……”

朱翊钧直接打断道:“暂时的,等八月我皇考入葬后封赏,朕会让他重掌京营。”

五军都督府和卫所都烂成什么样了。

早晚要全部推倒重来,如今也没必要缝缝补补了。

反倒是京营,总归是实打实的军权。

顾承光却还是有些为难:“那也至多给陛下操练二百精兵。”

这么少?

朱翊钧皱眉:“又不需要全用镇远侯的私兵家将,用来搭个架子,其余用京营的人便可。”

“届时独列一营。”

私兵自然是违法的,不过在明朝讨论这个就有些好笑了。

但凡名将,手下都多多少少有私兵,具体数目不一样罢了。

小到县令千总,大到什么李家军戚家军,都是这般。

这也是有国情在的。

你朝廷欠饷都按年算,不领饷的正规军,哪有什么战斗力。

要做事,自然得另想办法。

其一,就是雇佣兵,多见于少民客军。

其二,自然就是私兵家将了。

他要重整京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旷日持久,涉及到十万大军,这种事,是要钱的,大把大把的钱。

根本急不来。

如今迫在眉睫的,反而是组建一营明面上属于顾寰,实际属于皇帝的私军。

不多,几百人就够了,目前急着用。

两淮盐课是为了清厘盐税,过程中必然少不了又是“民变”。

当初海瑞去找徐阶麻烦,就是中了这一招。

如今请人出山,哪能不把该有的东西配齐?

该利诱的要给权限,该威逼的要给人手,总之,让人办事要有这个基本的态度。

反正漕运总督王宗沐,也提督军务,届时让顾承光带着挂在名下就是。

顾承光吞吞吐吐道:“人手倒是够……不过,京营也欠饷多时了。”

这就是缺钱了。

总不能掏空家底出人操练,还要贴补银钱吧?公忠体国也不能这样薅羊毛。

这下到朱翊钧为难了,大家都缺钱,户部没钱,内帑自然也没钱。

他沉吟片刻道:“至少要八百人,银钱的问题,朕来解决。”

顾承光松了口气,拱手行礼应下这事。

朱翊钧拉了半天弓也没拉开,不由气恼。

招呼一声让二人先教他骑马。

一边让张鲸替自己更换穿戴,一边看向蒋克谦:“宁阳侯陈大纪的事,查清楚了吗?”

前几日,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他便趁机复起了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结果诏书刚拟完,后脚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猝亡了。

给杨博拿着这个借口,复起了晋党的霍冀,盯着顾寰。

有这么巧的事,他都不信邪了。

蒋克谦点了点头,显然是有所准备,立马回道:“除了太医院,还寻了些外面的郎中。”

“不过……确系是病逝。”

朱翊钧一愣:“果真病逝?”

蒋克谦斟酌了一下,回道:“目前暂无外人暗害的迹象。”

朱翊钧若有所思点点头。

话虽如此,但锅还是按在晋党头上好了!

心中记下一笔。

穿戴好后,朱翊钧没急着上马。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回忆着上辈子的保健操做了做,防止明日起来腰酸腿痛。

随后又让两人,乃至于太监张鲸都上马试了试,确认是匹温顺的马。

这才在众人鞍前马后下,学起了马术来。

虽说全程就是蒋克谦在前面牵马,顾承光在他身后小心挡着。

但总归是骑了个五六圈,倒也让朱翊钧稍微掌握了些技巧。

就这样间或马术,间或跟着京卫武学的教习,打打拳。

上午很快便要过去。

朱翊钧正脱了木甲,让张鲸小心擦汗,李进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

他看着李进一路小跑过来,便挥退了张鲸。

不一会,李进走到面前,平复了一下气息,开口道:“陛下,定安伯与众辅臣求见。”

朱翊钧一怔,疑惑道:“今日廷议定安伯没奏请致仕吗?”

用高拱拿捏廷臣,让海瑞复起,可以说戏就唱完了。

今日高拱就应该致仕,然后皆大欢喜才对,怎么还要求见?

李进迟疑道:“确实奏请致仕了,不过定安伯说,要当面辞别圣上与圣母。”

朱翊钧皱眉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是陈太后几日没出现,廷臣有些不放心,才来了最后这么一下。

朱翊钧无奈点点头:“让他们先在乾清宫偏殿等候,朕拾掇一番就请两宫一同来见。”

现在大局已定,是该让大臣们见一见两宫。

免得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流言。

……

李进向皇帝禀报完,又接了个知会李太后的差遣。

当即便马不停蹄赶去了慈宁宫。

李太后正在逗弄二儿子朱翊镠。

见李进来了,才让宫人抱开。

听李进一五一十把事情说完,李太后才冷哼一声:“辞别?还有脸辞别!?”

“本宫不去。”

“你去转告高拱,就说致仕之后立刻赶赴松江府,不得在京城闲住!”

李进无奈,只得应是。

他正要退出去的时候,李太后又叫住了他。

只听李太后有些吃味道:“还有,跟皇帝说。”

“别忘了他还有个亲娘,整天往慈庆宫跑,三四日不见人了。”

李进连忙解释道:“这才大赦大赏了,圣上忙着召对百官谢恩,着实分身乏术。”

李太后瞪了他一眼。

咕哝道:“自家人还不如冯保贴心。”

旋即又赶人:“去吧去吧,记得把话带到。”

李进擦了擦汗,小心退了出去。

没请到人,自然也不能强请。

李进便要回皇帝面前随侍。

走到半途,便看到张宏请着陈太后的仪驾,也往乾清宫的方向。

双方打来个照面,李进躬身候在路旁,等太后先行。

一行人走过,陈太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状若不经意问道:“这是李进吧?”

张宏小心应了一声。

陈太后将怀里的狸奴抱给一旁的宫人,懒散道:“妹妹可以不来,却非要将本宫请来。”

“外朝这是怕我遭了毒手罢?”

张宏这两日伺候这位,多少有些体悟。

笑着道:“哪有的事,是定安伯说,娘娘当初偶有与先帝一同听讲,也算有些师生之谊,如今致仕,想与您当面请安。”

陈太后不置可否。

突然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张宏:“去,跟我儿说,延庆公主年岁稍长,明年就需启蒙了。”

被软禁就罢了,还要出来卖吆喝。

不趁机给女儿讨点好处,反而说不过去。

张宏苦笑领命,快一步往乾清宫赶去。

……

朱翊钧清洗了一番,换好装束。

这才从侧殿绕到御座上。

几名辅臣早已等候多时,连忙起身行礼:“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颔首:“朕躬安。”

一面招呼太监为几位辅臣赐座,一面开口问道:“诸位肱股之臣,何故联袂来见?”

吕调阳当先起身道:“本是定安伯求见陛下。”

“但方才廷议,大行皇帝尊谥我等议定了,便一并前来聆听陛下德音教诲。”

先帝死得不是时候。

正是暑伏天气。

如今停灵在宫中,已经有些味道了,如今尽快议定,也好全了仪注,快些入葬。

当然,这只是看得过去的理由,张居正和他还是想来看看陈太后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另外两人见大家都来,也不好落下,便一起来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吕卿不妨稍后呈与我母后,她们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做皇帝也要学会摸鱼。

这种没什么用又耗费精力的事,便扔给两宫最好。

朱翊钧又看向高仪:“先生风寒可曾好些?”

恩,高仪休假跑去什么水涧游玩,取了个沧浪之涧的名头,下水濯足,结果给自己整病了。

有点像一蓑烟雨任平生,而后发高烧的某人了。

高仪忙起身回道:“还要谢陛下的恩,太医开的药甚好,昨日就愈得差不多了。”

他一面回话,一面抬头打量这位弟子。

这才离开几日,朝中就局势大变。

虽说大家都默契地跟自己云遮雾绕,但好歹沉浮多年。

回来第一日,接到那道次辅的封赏,他立马就看出了门道。

再通过高拱三缄其口,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

结合冯保莫名身死,高拱却被封勋极。

高仪很快便得出了答案。

显然是元辅行事太过激烈,不仅要罢免司礼监,还用非常手段打杀了冯保。

结果却引得两宫猜忌,要罢免高拱。

陛下不得已,只能极尽封赏,作出补偿。

哎,听说这弟子还跟吕调阳暗示,要再起凌烟阁,全了众臣的身后名。

果然是言出必践。

众人一一被皇帝聊过,寒暄了一阵。

最后才到高拱。

朱翊钧奇道:“定安伯又是所为何来?”

几日不朝,本应该休息得不错,可今日入对,却肉眼可见地面容衰老了不少。

朱翊钧暗自感慨,简直像极了他的前同事,进秦城不过一天,就已经形销骨立。

高拱叹了口气,回道:“老臣近日实感不支,特来向陛下致仕。”

朱翊钧起身,缓缓走到跟前。

情真意挚道:“定安伯果真要弃我而去?”

高拱摇摇头:“臣在庙堂之高,可以忧民,在江湖之远,亦可忧君。”

朱翊钧力挽不能。

便在这时,张宏绕了进来,在朱翊钧耳旁说了两句。

朱翊钧起身道:“是母后来了,朕先去迎一下。”

说罢,便往殿外走。

几位辅臣哪里还能老神在在坐着,也一并跟了出来。

见到陈太后由远走进,朱翊钧明显能看到高拱、张居正、吕调阳齐齐松了口气。

朱翊钧摇头失笑。

忙上前搀扶住陈太后:“母后,是定安伯以疾致仕,要与您辞别。”

说着就点了点头,暗示延庆公主启蒙的事,他会放在心上。

陈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

这才面朝几位辅臣,回了一礼。

而后看向高拱:“陈先生前年刚走,不意如今高师也要致仕。”

陈太后口中的陈先生指的是陈以勤。

若说当初最替裕王府遮风挡雨的,首推陈、高二人。

高拱喟然一叹:“春秋有时,老臣已经不当时了。”

二人相顾无言。

朱翊钧见状,招来张宏:“去,到内帑为朕取五十两例银,朕要亲自为定安伯准备盘缠。”

张宏应声而去。

陈太后看向皇帝:“陛下,可否让陈名言替本宫送一送定安伯?”

高拱也是个穷鬼,别看一身尊荣,但山高水长,遇到什么匪盗,也就一刀的事。

护送和轻驰自然有区别。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朕稍后就遣人去知会。”

陈太后不说他也要这样做。

高拱这一身名头要去南直隶,不知道多少人坐立难安。

不护送,说不得路上就病故了。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见天时快午膳了,陈太后便离去了。

朱翊钧邀众辅臣午膳,纷纷推辞。

高拱也告辞离去,只说收拾一番便要赶赴松江府。

朱翊钧便执意要亲自送到皇城外。

随后,皇帝与首辅,执礼相送,一路沿着紫禁城中轴线,相送到了午门外。

三人依依惜别。

皇帝领着首辅登上午门城楼,远眺目送。

朱翊钧双目盯着走远的高拱,以及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开口道:“元辅,考成法大概什么时候有个章程?”

张居正也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拱离去,神色复杂道:“估摸着九月了,如今的吏部还要淘撤一些人。”

“下个月再让申时行把架子弄出来,内阁也还要议一议详细。”

朱翊钧点了点头。

如今吏部的职权被一分为三。

吏部尚书陆树声是个橡皮印章,此人邀名养望,往往一得官就称病回籍。

之前一个吏部右侍郎的职司,一天班也没当过。

说白了就是占坑,方便内阁直接领导,又随时能收回到自己手里。

吏部左侍郎申时行,是新党的人,吏部此后就是他来配合张居正行考成法。

吏部右侍郎温纯,是高仪好友,也是个忠君爱国之人。

当然,同时也没什么本事和脾气,大概只有皇帝有意见,他才会说话的角色。

张居正余光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给定安伯支了什么差遣?”

高拱走前还举荐了海瑞,他不信这是单纯恶心朝臣的。

朱翊钧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定安伯既然致仕,如何还能过度策用,朕只让他好生休养。”

张居正撇撇嘴,一个字不信。

只听皇帝很自然地转移话题:“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钱?”

张居正迟疑片刻道:“不好说,得等张守直致仕,才能核算一番。”

朱翊钧叹了口气:“给冯保家抄了吧,应该多少有点。”

张居正面色古怪看了一眼皇帝。

朱翊钧迎上他的目光,无奈道:“别这般看我,也是定安伯私德无亏,家中窘迫。”

“元辅信不信,若是定安伯也像张守直那种煊赫之家,丞相世孙,他现在已经下狱了。”

不得不说,高拱高仪这批人着实奇葩。

若是什么四世三公,几代人的努力之流,他抄家肯定不手软。

反倒是这种私德无亏的穷鬼,还真是官场无缝的蛋。

张居正觉得这话有些内涵,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说道:“国家财用大亏,哪里是抄家能止住颓势的。”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受教。

见高拱背影彻底消失,才感慨道:“往后辛苦元辅当家了。”

而后转身就要下城楼。

张居正拱手行了一礼,也在皇帝身侧。

大日凌空,正是当时。

恰将二人投射出一大一小的影子,联袂并行。

“陛下该开经筵了。”

“让内阁议吧,把申时行也加进来。”

“所以陛下复起海瑞是想做什么?”

“那不是定安伯的意思?元辅莫要乱说。对了,顾寰的事……”

二人边行边说,逐渐听不到声音。

(第一卷,完。)


马自强这一弹劾,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么事。

现下多数朝臣,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

今晨的报,自然也看了,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很难不记在脑海中。

马自强这次出头,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

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做个邸报的白话版,让自己说话大声点。

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

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

还敢定论什么是正确?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

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都认为万万不可!

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请罪道:“臣有罪,臣请致仕!”

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

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

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他基本不用做什么事,也就占个坑,乐得清闲。

谁知道定安伯走后,情况急转直下!

看看如今,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就被接连弹劾十余次了!

他早就不想干了!

可惜,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让他走。

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连忙出头拉偏架道:“马卿,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不妨事后上奏疏,写个详情出来?”

还妖言惑众,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

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

闷闷道:“陛下,臣上次弹劾的奏疏,被陛下留中了。”

朱翊钧摆摆手:“那是朕母后留中的,一码归一码,卿放心上奏,朕会好好研读,劝慰两宫。”

这时,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陛下,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刊行天下,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确实有所不妥。”

话音刚落,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也跨出一步,持芴下拜:“陛下,今日经筵还未开,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

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

几位阁臣面无表情,六部尚书一言不发,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

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从顾寰掌京营,到海瑞回京,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

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合流了。

他不急着开口,就冷眼旁观着。

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

果然,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立刻出列道:“臣也以为,李少卿所言,老成持重。”

他朝御阶上行礼道:“陛下,臣有议,请陛下勒令何通政,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再行刊载陛下言语,才能显出章法。”

朱翊钧微微一笑。

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但放在廷议上,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话音刚落,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

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诸位臣僚,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还是说,陛下的言语有错漏,不宜刊载?”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他对于高拱落败后,还享尽尊荣,极为感激。

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只觉得这位圣上,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

马自强哪里会上当,就死死抓着一点:“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

虽然明知事情是什么个情况,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

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若是这般,那一应中书舍人,都该论罪了。”

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待众臣吵了一会,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神情温和道:“诸卿,听朕一言可否?”

待各自停了声响,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缓缓问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二位先生,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而后再廷议?”

二人知道些内情,默默点头。

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旁观皇帝表演。

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静候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和蔼道:“马卿,方才葛卿问得好,朕也想问一问,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

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陛下,是何通政……”

朱翊钧打断了他。

直言不讳道:“此事,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

这话一出,马自强立马就愣住,一时没想好下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心中半点不慌。

学术争论,在现在这个时候,没那么致命。

徐阶之后,高拱、张居正执掌内阁,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不如干点实事。

心学都没牌面,更别说理学了。

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那提拔上来的人,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征。

所以,马自强这些侍郎、少卿,反而是少数。

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想找两淮、京营茬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

见马自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朱翊钧没让他难堪,主动接着道:“马卿,朕知你顾虑什么,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

有些事要开门见山,云遮雾里的,反而容易被曲解,至于信不信,就不关他的事了。

“朕少时,便读了屈子的天问,心有戚戚。”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宇宙、本我,焉有不好奇的?”

“马卿,你有惑吗?”

马自强默然不语。

朱翊钧放过他,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李卿,你有惑吗?”

李幼滋叹息:“陛下,臣亦有所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一一问过去。

他似感慨,似抒情:“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诸位饱学之士,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

“可朕初开经筵,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朕都觉得言之有理,更是不知何所从。”

“这只能说明,朕才智不足,无法分辨。”

“朕回宫后,愈发沮丧。”

“又想到了政事上,譬如一人弹劾,一人抗辩,朕才智不足,又该何所从?”

“譬如六月白虹贯空,有给事中上奏,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亦有御史说,此乃天降祥瑞,朕又何所信?”

“此外种种,譬如地方情事、百姓现状,众所不一,朕又该怎么办?”

一番话发自肺腑,直教人无言以对。

众臣纷纷下拜请罪。

朱翊钧虚扶众臣,摇头道:“这是朕才德不足,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

“所以,朕不得已,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

“也就是所谓,万事以‘明证’为主。”

“就像这善恶论,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只是适逢其会,找到了明证,这才发自内心,愿从陶卿所言。”

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后天所成。

朱翊钧看向陶大临,微微颔首。

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头埋得极低,一动不动。

这事情很复杂,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往大点说,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

再大一点,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

更大一点,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

至少在马自强看来,这经学裁判的位置,万万不能留给皇帝。

他闷闷道:“陛下,‘明证’也未必是‘明证’。”

刑科上,有伪证一说。

那么究竟是明证,还是伪证,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

说白了,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

朱翊钧听了这话,终于心中一笑,终于,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

他要争的,自然不是什么经学道统,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更别提其余什么乱七八的圣王一体,定统官学。

这些封建经学,可以作为资粮,但决不能作为地基。

他要另起炉灶!朱翊钧要的事情,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明证。

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往宽泛了说,有什么天人感应,什么神仙魔佛。

着眼于身边,亦有什么风水、运气、占星。

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

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

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

那么问题在于,这些是真的吗?大部分会选择相信。

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便称之为迷信。

有史以来,就是这般过来的。

如今,他提出了所谓的“明证”,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是需要证据的,也就是所谓的“明证”。

但,这还不够。

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也可以是间接的,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或者是虚伪模糊的。

更进一步的,如何确定“明证”是不是“明证”?

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

这,才是朱翊钧要的。

同时,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

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

凭什么你说明证就是明证?凭你是皇帝吗?

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开口道:“马卿,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应当也是有法子的。”

“但朕才能不及中人,却是想不出来。”

“是故,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

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让这些人放心。

至于谁来裁判?

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或者说,所有人都是裁判,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

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继续道:“前些日子,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便想着建个学院,专为解此惑。”

“诸卿以为可否?”

数学和哲学,都是百年之功,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

但,布局,得从现在开始了。

技术是技术,科学是科学,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

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不过尔尔。

反之,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

从天文、数学、物理等等,可谓四两拨千斤。

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

要是自然哲学,也能吃春药,三步并做两步走,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那他也不吝于“今日无事”。

更何况,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

皇帝话音刚落,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都已然面面相觑。

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

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这山长可有人选?”

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

朱翊钧沉吟片刻,突然抚掌笑道:“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

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谁任山长并没有什么关系。

啊?

马自强惊愕抬头。

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

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反而陷入了沉思。

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包括抢夺释经权,政教合一。

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浑水摸鱼。

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做个圣人帝。

可如今,皇帝将裁判“明证”的权力扔了出来,还要开设学院,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

究竟是什么路数?

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想用以解惑吧?

马自强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

“孔圣教诲世人,如何修身,如何养德,此等事,岂需明证耶?”

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

一如心学思辨,皆在自我心中完成,哪里还需要什么明证?

他不管皇帝什么目的,都下意识觉得不妥,想挡回去。

孰料,朱翊钧却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

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其余的社会学,认识论,本体论,未必是有因果,有明证的,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

只能说,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立马就能切入重点。

朱翊钧看这马自强,面色严肃,认真道:“马卿说得对,此事朕也想过。”

“所以,朕的意思是……”

“应然的归于圣,实然的归于朕。”


考成法的事,在常朝上议论了整整一上午。

总算是拿了个章程出来。

内阁递上来的奏疏,只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是否可以给考成良好的官员,一些恩赏。

试点的事,最后票拟的是顺天府、南直隶、福建布政使司三处。

各方都不太满意,却都勉强同意了,这也算是各方博弈的结果。

奏疏报到李贵妃处的时候,又多了两处变化。

李贵妃让冯保将奏疏打回内阁重议,批示了两处。

一处是户部欠内廷的十万两入夏后,也不必归还,可以作为考成法的恩赏之用,届时由内廷遣人分发。

另一处则是将针工局纳入了考成的范畴,由张宏领这份差遣。

前者倒是没什么差错,后者冯保态度却很激烈,坚持要将张宏排阻在外。

李贵妃是个耳根子软的。

她听信谁的建议,只取决于谁是最后一个进言的。

最后,这是还是由冯保的干儿子领了去。

等朱翊钧听到风声,赶到李贵妃的寝宫时,冯保正从殿中走出来。

“内臣拜见殿下。”冯保当先行礼。

朱翊钧看着冯保身后的太监捧着一沓奏疏,就知道来晚了。

心中叹了口气,终归是积年主仆,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通的。

他此时突然在想,历史上李氏不是要搬进乾清宫陪读吗。

被他如今这一通操作后,还会不会搬了?

要还搬进乾清宫的话,他天天都守着李贵妃进言,就不信还能再出这档子事。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面上温和:“大伴快快请起。”

“大伴侍奉本宫与母妃,倒是操劳了。”

冯保谄媚笑道:“殿下这是折煞内臣了,娘娘跟殿下用得着内臣这副贱躯,内臣高兴还来不及。”

“殿下,娘娘吩咐内臣办些事,内臣先去了,稍后再来乾清宫陪殿下识书练字。”

这些大太监,多少有些学识在身——没点学识也做不得大太监,不卷不行啊。

冯保更是太监中的翘楚,颇通经文,一手字也是不赖。

平日里,朱翊钧下午温习功课,练字撰贴的时候,冯保都会来侍奉一会。

最近朱翊钧有意展露聪慧,没给冯保什么借机教训指正的机会,但冯保仍然是坚持前来侍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大伴自去便可。”

冯保再度行了一礼,弯着腰往外走,姿态放得极低。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时,竟是不约而同地收敛起笑意,神色各异。

朱翊钧站在原地,侧着脸,余光看着冯保的影子逐渐远去。

站了一会。

朱翊钧才迈开脚步,面色微冷地走向李贵妃的寝居。

自己借由李氏,高仪来施加影响,刚定下考成法的大略,仅仅转了一圈,立刻就变了样。

试点的地方多了一京一省不说,张宏的桃子也被冯保摘了。

不愧是靠自己爬到高位的能人,可不是什么提线的木偶。

也罢,总归大略没错,算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

这般感慨着,便到了殿外。

朱翊钧又熟练地露出笑容,迈步走了进去:“娘亲,孩儿来问安了。”

进殿时,看到李贵妃没有处置公务,竟然在做女工。

见儿子来了,李贵妃连忙招呼道:“正好,来来来,娘亲看看你多高了。”

朱翊钧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被扒拉着给宫女折腾了一番,量了一通尺寸。

完事了才想起来,这是李贵妃之前答应他,要给他做件新的袄子。

朱翊钧无奈道:“娘亲,入冬还远着呢。”

李贵妃嗔了他一眼:“你不懂女工,多嘴什么,袄子到冬天再做就来不及了,娘亲现在做,尺寸做大些便是。”

朱翊钧瘪了瘪嘴,没好继续犟嘴。

李贵妃一边做着女工,一边随意道:“听说你今晨在日讲上,说要让先生们跟娘亲考校你的学问?”

朱翊钧点了点头,半开玩笑道:“那不是娘亲上次疑心我没用功学嘛,这下让娘亲按时考校。”

人际关系要显得亲近,总得开些亲昵的玩笑。

一味的恭顺正经,永远也没办法跟领导亲近起来。

李贵妃知道自家儿子在逗趣,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

朱翊钧舔着脸凑了过去:“娘亲,孩儿努力修习了,自然想让娘亲和先生们看看成效才是,否则,岂不是锦衣夜行?”

他一副想人前显圣的样子,绝口不提为考成法站台。

有些事说多了,斧凿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李贵妃开口道:“那倒也是,你对学问有信心是好事,我准了。”

“不过,先生们考校就是了,娘亲我可不懂这些什么四书五经。”

朱翊钧解释道:“只是背诵释义罢了,娘亲对着书考校我便是。”

“再者说,还有母后嘛。”

这事还非得两宫出面,否则规格不够,传唱度也拉不上去。

只有讲官的话,总会有人觉得是不是讲官作为臣下,掩过饰非,糊弄了事。

况且,两宫考校,能当面看着他学习进度,何尝不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攻略。

李贵妃不太懂也无妨,至少陈皇后是一名合格的考官,有利于宣扬他笃学的名声。

话虽如此,但李贵妃听罢,突然就脸色就冷了下来。

撇过脸,没好气道:“那你去问问你母后吧,娘亲没个见识,届时充任个排场就行了。”

说罢,便借口赶做女工,没空搭理,让朱翊钧自行回乾清宫温习功课。

面对李贵妃突然作色,朱翊钧一脸懵。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宫女请了出来,站在殿外独自凌乱。

直到他在路上踱步思忖良久,朱翊钧才反应过来——自己母妃,好像跟陈皇后有些嫌隙啊。

他这才想起,刚穿越那一日,他提起要两宫监督学业,李贵妃便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此后每次提起陈皇后,都有些不咸不淡。

朱翊钧面色古怪,难道遇到什么后宫争斗老恩怨了?

他越想越觉得对味。

正宫被赶到别宫去了,侧室却以子贵,母仪后宫,两人之间没嫌隙才怪了。

朱翊钧暗恼,也怪他上辈子个人作风太好了,对后宫的事丁点不敏感,才后知后觉。

果然,学无止境啊。

可惜被赶出来太快,针工局考成的事,还没来记得进言。

算了,本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毕竟冯保都带着奏疏去内阁了,能让李贵妃再改主意的机会也不大。

冯保领这事就领这事吧,届时让他抓出错漏,少不得要借此发挥一番。

若是他敢阳奉阴违,反倒是好事,这可是会消耗的李贵妃信任的。

自己与其与其在这事上纠结,倒不如想想怎么干脆把冯保扳倒。

想到此处,他回过头,伸手示意不远处的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示意,小跑了过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翊钧问道:“元辅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光杆少君,可没有一言罢黜司礼监掌印的底蕴,要扳倒冯保,只能等先有了声势,他再顺水推舟。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拱身上。

两人怎么还不斗起来?

不见点血,他如何渔翁得利。

这高拱,既然跟冯保不死不休,还能一直忍着不动作?

蒋克谦迟疑道:“元辅还一如既往,甚至这两日与朝官交通,都不似往日那般频繁。”

朱翊钧无奈,总不能催着高拱干活吧?

只能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点。”

说罢,又看了一眼蒋克谦,见其这几天黑眼圈都重了一圈,不由宽慰一声:“事情办好就行,不要太急躁,注意休息。”

蒋克谦躬着的身子显然顿了顿,只听他声音有些糊地回道:“微臣知道了。”

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蒋克谦退下。

心中却仍在想高拱的事。

元辅,到底要做什么?

……

“李氏,到底要做什么?”高拱疑惑道。

方才冯保将两宫的意思带到,几位阁臣都难掩惊讶之色。

李贵妃不仅很是大方地允诺,户部欠内帑的十万两留作考成法的赏赐。

而且还有意让内廷也试行考成法。

真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高仪很是激赏,笑道:“不意李贵妃竟有这般气度,当真是干净利落。”

内帑从来都是向太仓库掏钱的,这还是高仪第一次看到回头钱。

果然!

他的想法是没错的,只要教导好新君,便可调和内外,协力治政。

等到新君亲政之后……大明,未必不能浴火新生。

张居正面色复杂:“如此,重新拟票吧,先把考成法敲定下来,细节慢慢再议。”

他初闻内帑出钱,倒不觉得如何,毕竟大明朝的君上,惯会收买人心。

若是户部出钱,还能形成制度,但是内帑出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那位早慧圣君,或许是暂时割肉,邀买人心的想法。

但今晨廷议结束,张居正便听闻了朱翊钧主动求取考成,让讲官与两宫监督课业。

他立马就品出意味来,这是有意在为考成法站台。

这份遥遥的支持,不免让张居正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又听到李贵妃要在针工局施展考成法,他更是有些许惘然。

这位新君,到底有几分机心狡猾,又有几分与他志同道合?

高拱没想太多,点了点头:“我这就重新拟票。”

随即,他便拿起笔,埋头书写了起来。

趁着这个间隙,高拱一心二用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

高仪、张居正看了过去。

高拱头也没抬:“视山陵的事,我与工部议好了,就在天寿山的潭峪岭,明日廷议,我提前跟你们通个气。”

二人点了点头,这事是正理,天寿山那地方,本就是早就选定的地方,潭峪岭也是佛道与工部堪舆出来的,二人这几日也有耳闻。

高拱继续道:“子象身子骨不比叔大硬朗,天气燥热,容易吃不消,还是叔大去一趟吧。”

高仪想争辩一下,却又想到自己确实这把年纪了,比起逞强,更应当留着有用之身。

只得对张居正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张居正顿了顿,展颜笑道:“自是应有之义。”

“随行的人呢?”

面上随意回着话,张居正却止不住地摸索指节。

按理来说,高仪确实年事已高,不便视山陵,合当由他张居正出面。

但是……高拱不应该会解释的。

张居正了解高拱,这等理所应当的事,他从来不屑于解释。

按高拱的性子,应该是随意一句话点了他才对。

眼下一副劝慰的做派,反倒让他察觉不对。

高拱不意自己一个简单的习惯,就露了马脚,还浑然不觉:“按照嘉靖七年的旧例定额,户部尚书张守直、礼部右侍郎朱大绶、工部左侍郎赵锦已经定了。”

“余下,再去一个御史和给事中,明日廷议上再说吧。”

“至于内廷要去的人,让他们自己定。”

张居正思绪百转,面上却从容地点了点头:“登极大仪后,我便出发。”

这时,高拱恰好写完了拟票。

招呼来一名当值的职官,吩咐其送到司礼监。

“好了,等明日两宫给考成法批了红,再下吏部具体议论吧。”

考成法目前只议大方向,做不做,怎么做。

但要具体施行,还要再讨论一个详细的方案,不仅要审阅以往的考察,还要汇顺天府、南直隶与福建布政司的各类档案。

等吏部各司拿出一个细则出来,再与各部与六科恰对,这一番过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但张居正却是已然放下心来,至此,各方人马便已经有了平衡,这就够了。

此后高拱哪怕致仕,他的门生旧部,乃至其余各党各派,仍然会将此事的结果认下。

这便不必等自己再一次捏合各方,徒废时日了,这一遭,至少省却大半年之功。

反倒是高拱方才的反应,让张居正颇有些生疑。

他心中有些猜测,却拿不准。

张居正就这般暗自思忖着高拱的打算,拱手行了一礼,径自回了值房。

高仪见无事了,也紧随其后。

正当高仪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就听身后传来高拱的声音。

“子象,稍待。”

高仪疑惑转过身。

高拱从桌案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高仪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子象的白发,也多了不少。”

高仪只当叙旧,跟着摇了摇头:“岁月不饶人罢了。”

高拱看着老友,伸手捏了捏高仪的胳膊,感慨道:“子象,等殿下登极后,你也告假休息几天吧。”


与此同时,慈庆宫中。

……

“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

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

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

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

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

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

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这是何等胆包天?

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

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想了想还是回道:“殿下,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并不能指画政务。

朱翊钧冷声开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么?”

布政使司衙门,俗称的藩台衙门,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布政之机要衙门。

比起巡抚,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

一省最高职司,要说半点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张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擢升为顺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不是湖广人。”

“今年二月,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三月,又调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长官,言语中很明显是说,此前布政使孙一正,是湖广人。

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自然有说道。

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这几日相处,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

他明白张宏的意思,这是汤宾接任之后,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

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

总之,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指望政情通达,靠诏令指挥地方?那不是治国,是模拟游戏。

别说现在,这事,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他彼时当职的时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

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

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

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想处置湖广地方,当然更难。

但这派人下去之后,另外两方没了动静,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

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

“孙一正……”

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

从中枢的靠山,到从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强,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现在叫糜烂一方,前世,他管这叫塌方。

处置孙一正,还有十个百个,于事无补。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见肘,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大明朝的腐败,实在太严重了——矿山这样私开,过不了几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

但,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扫除积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叹了口气。

吏部在高拱手里,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

等到他登基后,必然要高拱致仕,届时,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高仪掌吏部事。

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颇有成效,再给他些时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后,对其施加影响。

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个契机。

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粗糙,简直是虎狼猛药。

自己要不要插手?该怎么插手?

若能借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就是,还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该去文华殿了,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

朱翊钧醒悟。

他抬头看着天色,点了点头。

刚一出殿门,蒋克谦就迎了上来,跟在身后。

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

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但也颇有长处。

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这几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不由夸了一句:“事情办的不错。”

昨天下午,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明事理了,让她欣慰。

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

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天真纯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渐敬服了起来,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这内外一起使劲,他在舆论场上,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

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无形的影响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发酵些时日,效果会更加明显。

届时,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

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

甚至于,哪怕他掀桌,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为他杀身成仁。

礼制,就是权,声望,就是势。

不急,慢慢来,他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同时拿下高仪,慢慢渗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钧问道:“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莫名被当头棒喝,那才是不妙。

蒋克谦低着头:“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

“高阁老几乎不出户,也无访客上门。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没人戳他,都还根本懒得动弹。

蒋克谦继续道:“张阁老近日,多与尚书吕调阳,仓场总督王世和,私下来往。”

朱翊钧走前前面,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

张居正来往的,都是新党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

“至于元辅,倒是来往官员颇多,有言官韩楫、宋之韩……”

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门生就不必说了,说重点。”

蒋克谦忙道:“是,殿下。”

“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

“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昨日也上过门。”

“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缀过一两个,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

“此外台谏葛守礼、户部张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传信。”

朱翊钧面色凝重。

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无恐,这不得不让他起疑。

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究竟想做什么?

“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蒋克谦顿了一下,有些为难。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没几个下人。”

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个清官。

朱翊钧面色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

蒋克谦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

朱翊钧看向他。

蒋克谦继续道:“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

嗯?

朱翊钧眉头一皱,心中更加惊讶。

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真不怕被清算么?

他又准备怎么兑现?真以为他许的诺,两宫会认下这事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继续盯着。”

多想无益,今日是初六,还有四天,他就该登基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

……

文华殿,侧殿。

“阁老。”

“高阁老。”

高仪来得晚些,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

“座师。”

高仪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长,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

他没好气道:“什么座什么师,说了多少遍了,公办的时候称职司。”

虽然责备了一句,但高仪又想起了,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颇为复杂。

王鼎爵连忙认错。

王锡爵也开口道:“阁老,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等着您呢。”

高仪点了点头,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

见他走远,王鼎爵才感慨一声:“兄长,你看座师这性子,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

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都没得个正眼瞧。

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

王锡爵摇了摇头:“你有这想法,永远做不了实事。”

都入了内阁,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强硬点,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仪这性子,不适合在内阁,反而适合回礼部。

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

从来京城开始,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

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

只盼,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进了侧殿,跟高拱说了两句。

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百官连忙动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锡爵知道,这是太子已经入殿,等着百官觐见了,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升殿!”

随着一声唱喝,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

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从侧殿转进了正殿。

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虎视眈眈。

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面无表情,检视着群臣。

王锡爵悄悄抬眼,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

啪!啪!啪!

礼乐声中,三声净鞭响起。

王锡爵抬眼望去,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唱和着什么。

他班次靠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锡爵只见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群臣持笏拜下。

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

“问殿下躬安。”

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

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

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

“本宫无恙。”

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沉稳冷静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后果,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

王锡爵才发现,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

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

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欲主万年,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宗庙社稷之有主。”

……

“虽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业业万几,当思难大之托,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阍弥切,愿终陟于元后,始克慰乎群心。”

随着劝进笺词往下,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

殿后,黄钟鸣动,礼乐悠扬。

殿内,山呼海啸,如雷贯耳。

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渐含糊的词句,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

……

“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蚤荷受球之宠,阐皇猷而恢帝范,光圣德于日照月临,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长地久。”

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

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缓缓起身。

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

朗声答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

皇太子顿了顿,殿中气氛更显肃穆。

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殿内没有一点动静,针落可闻。

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一并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

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想驱逐这种情绪,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终于又说话。

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宫,勉从所请。”

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

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几乎下意识,他便行了三拜大礼。

宏声喊出:“圣朝有续,皇明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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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晚上凌晨左右有一章加更,为求一下月末和月初的月票,当然,还有周二的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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